不过多时，二人便在许茗山早已令人备好的书房中落座。
“那么，听汝父说过汝已有从师经历，先展示一下吧！”
左时鼓足了力气，装成一副刻板的老师模样，对着许棠儿说道。
“噗嗤，咯咯咯……”
作为回应的，是坐在桌前的少女的偷笑。
“不许笑不许笑……”左时眼见自己装样子失败，也只能无奈的用手拍着桌子。
“海棠仙你刚才的样子好有意思啊……对不起啦人家忍不住……”
许棠儿笑了好一会，才正色起来，拿起毛笔。
“海棠仙……我写什么好啊。”许棠儿踌躇了好久，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嗯……就先写你的姓名字号吧。”
“那个……我没有字……”许棠儿抬头看着左时。
“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古人要到行成人礼才授字的……”左时懊恼的想。
“那么棠儿你的未字呢？连待字都没有吗？”
“本来父亲打算留到我举行笄礼的时候在托人取字的……但是我……我……”
“你是还没等到那时候就已经把你的上一个老师气跑了吧……”
心里这样想通了之后，左时安慰性的拍了拍许棠儿的肩，表示理解了她的意思。
“之前你父亲说你还有两个月就满十五岁了……从他的意思上看是默许我给你取字……嗯……姓许名棠儿……海棠……有了，你的字，就取作翩跹，如何？”
左时给许棠儿取这两个字，正是借用元代无名氏作词《小孙屠》中蝴蝶在花丛轻快翻飞之意，正是与棠字寓意的海棠花呼应，不过，毕竟是宋代之后的典故，许棠儿如何能得知其中意蕴？当下也只是疑惑的点了点头而已。
“那么……写吧？”左时看着许棠儿，道。
“那个……人家不会写这两个字……”
最后，还是左时先把字写在了纸上，再由许棠儿临摹上去的。
把许棠儿写下的字拿到阳光下细细端详，左时不禁摇了摇头，“唉——”的长叹一声。
翩跹这两个字还好，毕竟自己书写在前，看着自己的运笔走势依样临摹画葫芦还是写的可以的。
但是，那“许棠儿”三个字就有些惨了，似行书非行书，似草书非草书，歪歪扭扭并无任何意蕴，倒是与小学生刚学习写字时候的“乱划体”比较像，若不是左时事先知道是哪些字，凭借他的眼力还真的看不出这些繁体字是什么。
“海棠仙海棠仙，怎么样，我写的怎么样啊？”
看到左时捧着字回到书房，早已闲不住的许棠儿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凑上来问。
“嗯嗯，还不错啦，再练习一下会有更大的进步的。”
这也幸亏是接受过现代素质教育的左时，知道在这种初学上鼓励比训斥重要的多。要是寻常私塾先生，早就拿起戒尺开始喝骂了。
但是许棠儿并不知晓其间的内情啊，她倒是真的认为自己写的不错了，双眼乐成了月牙，高兴的抢过字来，细细的欣赏。
“这样吧……咱们先从最基础的笔画开始学习，我写你看，熟悉了之后就开始临摹。”
揉了揉太阳穴，左时已经开始对这份差事报以苦笑了——看来，教学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啊！
不过许棠儿听了左时的话，反倒是奇怪的扭过了头来，“笔画……那是什么？”
短短的愣神之后，左时也旋即明白了状况——虽说笔画一词起源于宋，但是在早如1015年的北宋，还并没有普及笔画一说，故而，在这个时候的私塾教学仍然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囫囵个儿的教下去。
“所谓的笔画啊，就是……”
左时明白了情况之后，也并不着恼，只是详细点给许棠儿解释了笔画以及自己的教学方法。
“好奇怪哦，与之前的师父们教的都不一样呢……海棠仙这是你自创的吗？”
“不许多话，快些开始练习，不然，我去叫品水兄来了！”
左时看着好奇的问过来的许棠儿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好气又好笑的伸手在她的额头上就是一敲。
一听到要叫爹爹过来，许棠儿立刻老实了下来，撅着小嘴闷闷的埋头练字了。
虽是练字，但是左时也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与那些私塾先生一教就是两三个时辰不同，每隔三刻钟，左时总会允许让许棠儿休息一刻钟。
在这休息的时间里，左时不仅仅是观察许棠儿练字中的缺陷，若是偶尔发现许棠儿有所进步，还会给她讲个小故事作为奖励。
名义上是“自己游历时候听到的逸闻趣事”，但是实际上是现代所积累的诸般寓言。
许棠儿哪里听得来如此新奇的故事？于是便更加盼着左时多讲几个，而左时却以“沉下心来好好的练完要练的字”为要挟，竟然还出奇的有效，平时格外讨厌摆弄文墨的许棠儿竟然乖乖的听话了。
按说毕竟是商人世家，或许在文学天赋上尚不及左时，但是许棠儿的天资也绝对算的上是聪颖。只要心无旁骛的一心学习，又加上深处世家，别无外事打扰，练习的书房竟也进步飞速。
……
当然，为了应付许茗山，左时还是在笔画练完之前，提前教会了许棠儿姓名字号的写法。
至于许茗山呢，他的本意只是求许棠儿能安稳下来而已，对于已经气走两个私塾先生的她早就不抱有什么文学上的指望了，但是如今看到左时竟然把这娇蛮的少女摆弄的服帖，并且短短一天已经略有所得，当真是更加喜不自胜，当下对于自己英明的决定是更加的窃喜了。
至于左时自作主张一般给许棠儿取下的字，许茗山在听完左时的解释之后也觉得甚妙，又加上自己本来就于此道不甚了解，就如此默认了。
最后的称呼问题，在左时好说歹说，并最后以一个故事作为条件来交换，终于是让许棠儿勉强答应了“在爹爹面前还是叫你师父……”的承诺。
但是，她又立刻插着腰瞪着左时，补上了下半截的话
“但是平常我就是要叫你海棠仙！还有还有，不许因为这样就故意往爹爹面前跑啊！”
就这样，在这1015年的大宋王朝的某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庄园，就此定居下来。
而，来自未来的异乡青年和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就这样结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缘分——
……
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四月。
向许茗山讨得了必要的书籍之后，左时也就此安顿了下来，在教许棠儿习字诗赋的同时，也尝试着用现代的语言翻译了许茗山送来的大部分的古书。
虽说许茗山对于左时讨要这许许多多的时事类的书籍表示不解，但后来想通了左时是云游学子出身之后，也就把他的这些要求当做是他仍心系外事了，也就不再去管，由得左时随便去买了。
至于许棠儿，虽说在左时别出心裁的现代的综合教育方法之下学识突飞猛进，但是她仍旧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说，她学习的动力仅仅是左时本身而已。
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律性的生活多少也会带一些烦闷，左右是无事可做，左时索性就记起了日记，当然，是用毛笔字。
为了保密起见，左时用的是简体楷书字，与这个时代所通用的行书区别。
最重要的是，左时的书写顺序是从左至右的横列，而非从右向左的纵列，所以他倒是也不怕常人发觉——反正他们也看不懂。
上午的两个时辰照例是书法的练习，而到了下午，许棠儿则是在左时的指导下学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了。
至于许茗山，看到爱女能潜心学习而不是成天在家中宅院逛来逛去，自然是喜不自胜，当下也更加宽心。
唯一的一点，不知是不是现代社会那高节奏时间紧的生活对左时造成的压迫，总之，左时这位平时都五点半多就起床的小伙子到了许家之后，总是拖到辰时也不见醒。
这下可苦了许棠儿了，因为左时虽说住在许家，但终究不是许家之人，那些许家仆役自然也没有叫他起床的义务，因此，许棠儿只好每天承担起把左时叫起来的任务了。
这一日，左时交给了许棠儿练习《论语》前五十句的任务之后，便照例在书房寻了个空桌子自顾自的开始记日记。
“不知不觉的已经来这里将近一个月了啊……”
合上书卷，左时默默地感叹。
“日子是一天接一天毫无变化……就连这日记也频繁的开始单调起来了……”
如此收起了毛笔，左时就打算看一看许棠儿练习的如何了。
“哗啦——哗啦——”
没想到，刚刚走进，左时却听到了少女紧张的翻动纸张的声响。
看着许棠儿故作镇定的挥着笔在没练了几个字的白纸上写着，左时也不禁哑然失笑。
“这……看来偷懒是不分时空的啊……”
想到自己之前也如此这般糊弄过来检查自己学习情况的父母，左时又是一阵感叹。
“好啦，不要装了，把你刚刚写的东西拿出来吧……看看这张纸上的内容我也能才出来你最多只是练习了十来句而已……”
“啊……”
少女可怜巴巴的望着左时。
“……拿出来吧……”
左时心想既然承担了许茗山的交托，也确实需要严加监管，因此仍然坚定的看着许棠儿。
“……这个……”
许棠儿看到左时如此模样，也不在抗争什么，从一堆废字下面抽出了一张已经被墨水涂的密密麻麻的纸——
“……海棠仙……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在左时旁边的许棠儿发出微不可闻的惭愧声。
“唔……今设布匹价格为元，代入其价，可得元为五十五……好嘛，这不是一元二次方程式解应用题嘛……”
左时惊讶的转头看着许棠儿。
“这是你自己解的？”
……
少女依然低着头不敢说话。
“别这样啊，我答应不罚你就是了……”左时无奈的摇了摇头。
“……真的？”
“前提是你得告诉我这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太好啦！海棠仙最好了！”变脸般的，许棠儿刚才的惭愧模样立刻无影无踪，欢笑着扑了过来。
“我是明白了为什么前两任的前辈怎么被气跑了的……这变脸变得……连我都觉得不爽了……”这样想着，左时高高举起那一页纸，不让许棠儿将之抓到，含笑着问“现在呢，可以说了吧……”
“唔……是我自己写的……”许棠儿的身高和已经一米八的左时整整差了一尺，自然是抢夺不到。
“海棠仙可不许告诉爹爹……”
“好吧好吧，我不……”反应过来的左时这一下更加吃惊了。
“也就是说，你这都是自学的？！”
“……也没有啦……平常也有偷看爹爹和别人做生意的时候啦，上面的题目也只是偷偷的从书房拿来的算学书上的……只是爹爹发现了以后很生气……不让我现在学这个……说是什么女儿家就不要经商了……”
“我类个擦擦的自学能学到方程组了这简直是天才啊比起来我可真真是不对这都什么破玩意儿的……”
了解了缘由之后变得极度震惊的左时无意识间爆出了和小周一般的儿化音粗口。
不过，许棠儿肯定是听不懂的，她早已经对左时时不时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习惯了……
“那么……等等，棠儿你看这个，十五之倍于十五是二百又二十五，而非二百又五，你算错了。”
下意识的检查过纸张上所有的题目的左时弯下身子，把纸张递给了许棠儿，指着其中的一道题道。
“……还给我啊……哼……”
愤愤的一把夺过纸来，许棠儿看都不看的就扑倒了桌子上，连头上的香汗也来不及擦一把，就接着继续计算了。
“……嗯？好像真的错了唉……”不过多时，许棠儿也发现了这一处的疏忽。
“谢谢啦海棠仙……”许棠儿下意识的道谢，但是突然又惊讶的转过头“海棠仙也会算学吗？”
左时早就习惯了这个有点脱线的少女了，当下也只能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当然……”
“哼……你能比得过我吗？”
左时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当然……”
“切……不信！”许棠儿撇了撇小嘴。“除非……你能帮我做出这些题来！”
许棠儿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相信了七八分，口上这样说着，只是想让左时帮着自己解出那些自己算不出来的题目而已。这点小心思左时如何不知？但是他也只是笑笑，接过来那张纸，当下便解出了后面的题目。
“啊……好厉害……海棠仙你你难道真的是神仙吗？”
“只是些二元一次不等式和一次函数的简单变化而已……”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左时可不会就这样如实说出来。
“……棠儿你想学吗？”
“想啊想啊……可是……爹爹不让……”想到这一节，许棠儿黯然低下了头。
“这也着实麻烦……那么……虽然是禁止你学，不过闲暇十分我倒是可以偷偷教你一些……不过，条件是你不能在练字时开小差！”
许棠儿托着香腮想了许久，终于是在爱好和文学上做出了决断，答应了左时的要求。
至于在哪里教学的问题，为了保密，肯定是不能在书房里了。于是乎左时便想到了自己初来时瘫坐在地的那个原来是千年海棠树的许家庭院东北角的空地，现在那个地方又偏僻又安静，正是个好去处。
……
就这样，上午依旧是习字，下午仍还是诗赋，只不过，每每到日落时分，许棠儿便会拉着左时到空地，向他讨教，不对，是胁迫他教给自己算学知识。酉时现在成了许棠儿最快乐的时光，左时许许多多的对于算学的独到理解令许棠儿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妙规则的世界中，心神向往。
比如左时自己独创的“±”“×”“÷”号，又如左时告诉自己的“把数字想象成图形，进行拼凑”的奇特方法。
“海棠仙……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每每空闲之余，许棠儿盯着左时的背影，常常这样想道。不过，左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对许棠儿的提问，不是巧妙的岔开话题，就是装作听不清楚，蒙混过关。
“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郁郁的叫了一声，她接着钻研到了算学的海洋中。
不想，越是钻研，许棠儿就越是对海棠仙更加佩服，不论自己如何刻苦学习，勇猛精进，海棠仙总是能在次日又拿出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古怪题目，题目虽怪，解法却分明又循规蹈矩，条理分明。
而每每在这时，海棠仙又会教给自己另外的方法，带给自己一番新的天地。
她却不知，左时随着教学的深入，也在对自己暗暗赞叹。
这分明就是天赐的理科生胚子啊！
才教了短短几个周，初中数学的知识就已经难不倒她了，到了现在，许棠儿已经开始研究高中数学里的“三角恒等变换”了，这还是他刻意延缓进度的结果，左时不敢想象，自己到底还能教许棠儿多久。
左时本来数学就不是很好，高考时的文科数学也只拿了130多分，至于到了清华以后，因为开始全力以赴攻读历史系和文学系，数学更是仅仅卡在及格线上。
穿越到了宋朝，为了知道自己的数学水平到底处在什么地位，左时在闲暇时候也曾经去过临近的市肆买过相应的算学书，宋时的算学虽然也有不凡成就，终归赶不上自己所学习到的更加系统完整，所以左时原本打算稍微糊弄糊弄许棠儿便好。
糊弄着糊弄着却不对了，左时此刻反倒有江郎才尽之感——许棠儿啊许棠儿，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习这我不擅长的数学啊！
心里叫苦归心里叫苦，口上左时是绝对不会把这些告诉许棠儿的，计算着以许棠儿目前的学习速度，至少也要半年左右才能掏空自己的数学知识，左时倒也便放心的教一步看一步了。
按说两人每天傍晚偷跑教学，许茗山理应早已发觉，但是左时终归还是有点准备的，再加上当下正值茶叶的紧销期，许茗山经商繁忙，经常夜不归宿，也到是没什么精力去理会许棠儿了，见她不惹事，也不再细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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